从宫中来的马车再如何尊贵,行至半途也被厚重的雪吞没了大半个车轮,贺媞不顾劝阻,弃车步行,到得太平坊李府时鞋袜半湿,稍作收拾便径直去了雪庐。
她记得自己与李怀疏各怀鬼胎的交谈是以一句关心切入的。
“令尊已故,李大人如今贵为府君,谁还有资格动刑?”贺媞难得出宫,一面将潮冷的掌心凑近炭盆,一面赏玩雪庐中可供清谈之景,好似沾上宫外二字便格外新鲜。
“并非家法。”李怀疏倾身为她添了几块银屑炭,无意自衣袖中裸露半寸手背,只见鞭痕狰狞,几近血肉外翻。
仔细嗅嗅,周遭依然闻得见血腥气。
贺媞要赏雪,李怀疏便命人敞开半扇窗,寒风乍起,吹落树上二度梅,也逼散室内暖气,她衣着却甚是单薄。
适才的婢女去而复返,脚步匆匆,臂弯里的素色氅衣比起前一件已轻便许多,罩在她身上时仍激赫拉得额头渗出冷汗。
青花茶盏几欲捏碎,缓得喉中嘶声,李怀疏饮下冲鼻的汤药,不紧不慢敛了衣袖以遮住伤痕,出声十分虚弱:“而是罪己。”
北庭十二军渡奉河至石浦关,斥候快马加鞭将旨意传达,命其降,于是关门大开,引狼入室。此举虽然避免了内乱兵祸,却辱没了军人宁死不降的血性。
沈绪一个五岁幼子,将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帝位弃如敝履,愿作来去自由的梁上燕,李怀疏应允了,却不忍心告诉他,房檐即樊笼,他这只燕恐怕穷极一生也飞不出长安了。
仿佛应了李元昶临终之言,近来非议四起,李氏阖族清誉尽毁。
枉为人师,不忠不孝,满口谎言,所以罪己。
李怀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天阴云低,她要淌这场江山风雨乱,不辩清白,是不想辩,也不敢辩,只因她的确有自己割舍不下的私心,不惜顶着乱臣贼子之名送那人登上九重阙,所以罪己。
“满朝文武皆以为中书令闭门不出是在装病,本宫也以为,原来是真病了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你阿娘竟许你如此自伤?”
“臣的母亲长于西域,有许多观点与中原殊异,她虽然对臣严苛,但素来不认同子女是父母所属,觉得我们长到十八岁便该自理人生了。”
女子十五及笄,男子二十弱冠,可谈嫁娶可成家立业,贺媞活了半辈子也没听过哪家哪户是十八岁给孩子办成人礼的,于是奇道:“为何是十八岁?”
“臣也不知,兴许是边民风俗。”
茶釜中的水已沸过三回,李怀疏扼袖执帕掀开盖子,任蒸上来的潮气模糊了面孔,无谓地笑了一声:“况且……纵使皮开肉绽疼痛难忍,对臣来说也不是自伤,而是不足为道的自赎。”
“我依然对不起苍生。”
玉白冰凉的手递过来一盏清茶,贺媞瞥了眼,心下了然,仍鬼使神差喝得一干二净。
耳闻窗外鹤鸣九霄,如月如风,如一切不可触碰之物。
恍惚之间,与她隔案对坐之人好像是李怀疏,又好像不是李怀疏,茶汤入口,浸过她双唇,竟似一颗在腌坛中沉到最底的酸梅,渍得心肝脾肺既酸又涩,好不是滋味。
贺媞疲懒地靠着凭几,雪仍在下,静默无声,只是在心事重重的当下已不堪为景了。
“你恐怕也对不起我。”她闭着眼,似在自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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